文/選擇家園 張宸瑀 社工
「在接下來這段不長也不短的日子裡,我希望與你做一個約定-在家園裡平安健康的生活。很可能不太容易,但可以慢慢來,我會和你一起為這個目標努力。」在相遇之初的談話最後,我總邀請孩子與我訂下這個約定。
緊短安置家園,名詞定義是這樣的:24小時提供具有人身安全疑慮、需要緊急庇護的兒少一處暫時性的避風港,並於規定天數內評估後續處遇方向、轉銜中長期安置機構。然在少年的視角所見,多數是猝不及防的,可能整晚未闔眼便被迫從最熟悉的社區離開,經過警局及醫院的折騰後,最後抵達一個人生地不熟、充滿陌生面孔的環境,最糟的是要與關係緊密的手機分別,更不能隨心所欲地出走,根本是個鬼地方!
在第一晚,他們輾轉難眠,甚至以淚洗面,儘管周遭許多大人及自己的腦袋都告訴他,這是遠離傷害與危險的暫時性方法,但在情感與適應上要如何接受生命中可能第一次的離家,在體感經驗中更可能是趨近於永遠、毫無盡頭的未知數。於是他們焦慮,連食慾都變少,緊接著慢性的緊繃影響腸道消化…。孩子在避風港裡需要適應的遠比成人所想像得要龐雜。
還記得新生命的誕生之初,你我雙手合十、在信仰跟前虔誠祈禱著的心願-期望著孩子身體平安、心靈健康的長大。然而曾幾何時,父母與孩子卻在生活這轉速飛快的齒輪給拋摔了出來,落在那些幽微泥濘、不為人知的窄巷內。童稚而直率的可能還來不及學會行為是非對錯,就已被貼上了層疊的標籤;獨立而聰明的則為了討生活,也許坐檯陪酒,也許偷竊詐欺,赤腳裸身踏在成人設下的曝險懸崖;而當家庭成員各自經歷外在繁多的微小惡意後,又因為權力不對等.則發生家內暴力、高利貸找孩子討債、性方面的猥褻與侵害、攜子自殺,那些與心願背道而馳的撕裂傷。
前文提到的規定天數大約是42到90天,在這相較一輩子只有一瞬的時間裡,家園所努力的是為孩子包紮、給孩子滋養。吃相當重要!但目的不止於吃飽,生輔每天下廚、練就琳瑯滿目的手路菜為的是挑起食慾,也關心孩子挑食狀況與均衡營養,更經常一起動手復刻喜歡或想念的菜餚;提到健康,社工則陪孩子就醫再討論衛教,又雞婆的在交換日記裡叮嚀孩子睡眠、飲水與吃藥,不時來場運動PK嘻笑玩鬧。而當孩子在夢境裡再次清晰經驗了過往陰影,身心都被情緒纏繞著喘不過氣,或與同儕相處又勾起人際的舊傷,更將傷口斑斑具現化在身體上…,除了臨危不亂的處理,當下溫柔而堅定的同在是一份簡單卻深重的心意,努力想傳達的是「沒關係慢慢來,儘管過去與當下多麼可怕混亂,此時此刻你都有足夠的時間感受他人的關心、練習新的面對方式,更對自己的身體好一點。」
在這裡,數不盡的微小感動每天都在發生。生輔悄悄記得孩子曾經叨念著的蛋糕口味,生日來個驚喜熱唱慶生歌曲並遞上蛋糕與卡片,惹得少女熱淚奪眶;社工在孩子情緒崩潰的邊緣,真摯而篤定的看進孩子的眼睛、告訴她每晚自己都將他納入了禱告,孩子終於知道有人在乎、祝願他好;主任則在孩子做傻事之後,除了如媽媽般關愛的責罵,更拉著椅子對坐、侃侃而談自己年少犯錯的來時路,期望藉由真摯分享靠近桀敖不馴的心,在千鈞一髮間拉孩子一把。
離園的前夕,社區中的風險因子可能仍舊存在,與原家的修復過程難免糾葛拉扯,孩子須將再次適應新環境而有不安,入園原因則以結痂形式停留在記憶與身體上;但他們同時經驗到生活其實能天天都有笑聲圍繞、沒有手機原來不代表會無聊,而難過與憤怒可以被聽見,更訝異於吵架也能練習和好;同時孩子也學會如何清洗貼身衣物、親手烤出自己喜歡口味的披薩或蛋糕、完成皮革錢包或和諧粉彩等手作與創作,及學習看譜彈琴或與同儕關係融洽的玩撞球。而最根本而重要的,孩子總算度過艱難的適應,日日實踐著作息規律、三餐正常,將不可思議的目標漸漸沉澱為日常生活。
有個孩子曾經在離園信內留下這麼一段給未來同儕的文字。「…這裡的生輔、社工和主任都很會照顧人,在這能感受每個人對你/妳的用心良苦,還能改變你/妳在外的壞習慣,適應需要時間緩衝,希望大家離開後能變更好的人。」在孩子的匆促來去之間,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是陪伴當下、好好生活。等到了離園前夕回望,沿路積攢的細小的愛與相信,願能鼓舞孩子邁步,前往下一個幫助自己成為自己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