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6成女性受刑人因毒品案入獄,遠高於男性的4成左右。她們有高比例的創傷經歷、共病與經濟弱勢,也更易受到伴侶影響用藥。成癮背後的性別議題,卻成為「房間裡的大象」,女性罕有專屬支持資源,長期和男性使用同一套模式戒癮,也承受更多歧視與標籤。
社工陳鳴敏是藥癮過來人,前半生的用藥史就是台灣的毒品演進史。用藥近20年,再花10多年從犯罪者走到犯罪學研究所碩士,在現在服務的安置機構,她仍看見一位位少女循環著她曾經的成魔之路。當受到生命創傷的女性用物質找愛,這樣的病,能怎麼治?
「大家好,我是陳鳴敏,今年50歲。我是金牛座,單身,然後,嗯,我是一個藥癮過來人。」
自報星座與感情狀態,很少女的自介口吻。她這麼解讀:「有個說法是,你幾歲吸毒,你的心智年齡就停留在幾歲。我16歲開始用藥,所以我很幼稚,但當我戒癮了,開始經歷那些失落的正常生命歷程,年齡就一層層長回來,我覺得我的心智年齡只有30幾歲。」
陳鳴敏的故事:未成年離家自立,她陷入藥癮漩渦
將時光撥回1980年代,陳鳴敏是成績名列前茅的清秀女孩。她的母親是小老婆,經營賭場,父親因婚外情提前從警局退休。某天父母到朋友經營的地下舞廳打牌,順道帶她長長見識,她就此迷上那裡的燈光絢爛。玩著玩著花費就多,她偷錢、抽菸,後來跟父親起爭執,離家出走。獨立生活的要件是錢,為了買機車,她到電玩店當服務員,月薪30,000多元,也在那裡吸了第一口安非他命。薪水很快就不夠買藥,於是17歲的她跟同事轉行到酒店坐檯,遇到客人毛手毛腳,就靠吸毒麻痺心裡的不舒服,10天後拿到第一個檔期的薪水近10萬元。「喝喝酒、唱唱歌就能賺錢,太容易了。」
研究顯示,女性藥癮者普遍與家人關係不佳,當她們向外尋愛,依附的伴侶卻逾半是成癮者。物質成為親密關係中的共同語言,女方行為與情緒也易受伴侶牽制。陳鳴敏就走上這條路──她與第一任先生都吸安非他命,很快就打得火熱,奉子成婚時才19歲,這段被她形容如「家家酒」般的關係只維持一年,兒子由前夫家照顧。她很快就進入第二段婚姻,生下女兒。這次的對象是做槍枝買賣、販毒與偽卡盜刷的黑道大哥,車庫有4輛賓士等名車輪流開,家裡堆著不敢存在銀行裡的錢。她用過當時所有流行的毒品,拿1錢(3.75克)30,000多元的海洛因來捲菸,像在抽鑽石。
用藥與渴癮的兩極感受,也展現在情感關係
她墮胎7次、自殺7次,毒品讓兩人的性格變得愈來愈極端暴烈。有次她去店裡買女兒的衣服,先生在外面等得不耐煩,對空鳴槍叫她上車;後來先生開始家暴,將她打進急診,她仍甘願待在這段扭曲的關係裡。
「不管他怎麼傷害我,我還是覺得要守著他。」
醉生夢死間,陳鳴敏還對當時4歲的女兒拳打腳踢,「最可怕的是我打她時沒有愧疚,只有亢奮跟爽。」先生被捕後,她想的是要怎麼把幫派事業再做大,所幸不到一年就被捕,中止這段荒謬生活。被押進警局的畫面在午間新聞頭條放送,標題是「黑道女魔頭落網」。
她到入監前一刻還在吸毒,只想趕快關一關,出來再創美好事業。轉機在這時發生──她為了躲避下工廠(到監獄附設工廠工作),參加監獄的天主教慕道班。她說自己是拜拜的,對「阿們」沒興趣,直到被一堂談生命及墮胎的課程勾出眼淚:
「以前覺得只要我願意有什麼不可以?從來不認為自己的行徑有多過分、多誇張,包括拿小孩的事。」
回到舍房,她一邊流淚,一邊照老師教的方法逐一為孩子取名,禱告祈求天主將孩子接到天國,並開始反省:「對父母、對孩子、對先生、對社會,我沒有一個角色是做好的。難道要女兒繼續跟我飄蕩?我到底要過怎樣的生活?」
在社福工作中,照見自己的生命課題
關押近3年,原本身材纖細的她,在獄中增加40公斤。醫師在她腦下垂體發現一顆影響內分泌的小瘤,可能是用藥所致。外貌不再,金錢因打官司散盡,出監後她不知何去何從,只敢在母親與妹妹家活動。從前靠名車代步,她第一次搭捷運時不會用悠遊卡,被擋在閘門口一分多鐘。
「很惶恐,又很害怕旁人的眼光,那個不開的閘門彷彿是我重回社會的入口,我得學習用對的方式讓它開啟。」
她當清潔工、燈飾銷售員,想存錢帶兒女出國彌補內心愧疚。在泰國,她在跟孩子看秀時,用喧鬧聲效為自己壯膽,低聲問已經讀高中的兒子恨不恨她?兒子說不會。那希望媽媽怎麼補償?兒子說不必,現在這樣就很好。已準備好接受怨懟的她反而不知所措,過一會才開口:「對不起,我沒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向來話少的兒子泛淚:「妳這樣做,一定有妳的苦衷。」
後來她加入輔導藥癮更生人復歸社會的利伯他茲,因基金會需要社工而去讀社工系,也進入監獄輔導受刑人。接著到基金會設立的安置機構服務遭受暴力或性剝削的兒少,拿到保護服務工作最高榮譽的紫絲帶獎。不惑之年從台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論文題目是女性藥癮者的復元歷程。
他人的人生映照著她自己的課題,安置工作就讓她愈做愈熱血。
「為什麼一個小孩會被照顧成這樣?他們都是一群缺愛的孩子,我希望他們來到我這裡,能有被愛的經驗。」
這似乎也在與少女時的自己對話。採訪開始時,她將踏上歪路的原因歸於自己叛逆,結束前才提起自己曾被父親性猥褻。「有跟我媽說我很不喜歡爸爸碰我胸部,她會罵我爸不要這樣,但不代表我爸就真的不會這樣啊!」從那時開始,她索性就不常回家了。
「這件事藏在心裡很久,一直沒有被處理,自己也在逃避、幫爸爸找藉口,是讀了社工才了解我必須解決它,否則會跟著我一輩子。」開口何其艱難,她時隔30年才鼓起勇氣把這件事寫進論文,然後慢慢將它說出來而不感到羞愧。
成長歷程缺愛,她們走上成癮之路
在服務的安置機構,陳鳴敏遇見的藥癮少女有著與她極為相像的故事,卻未必能像她一樣,個人意志、家庭支持、穩定工作、信仰與提升自我價值這些復元因子,都在剛好的時刻到來。她幾乎能看見,若這些少女在結束安置後繼續墜落,很可能會繼續走上她當年早婚、早孕、甚至涉入犯罪的成魔之道。而在戒癮路上,女性的先天條件,又讓這條路走得比男性還磕絆。
「你光想,一個懷孕或單親媽媽藥癮更生人,若沒有後援,要怎麼找工作?」
研究發現,從成癮、戒癮、復發到復元,存在顯著的性別差異。也有研究顯示,女性的情緒終其一生被女性賀爾蒙牽動,賀爾蒙週期變化,會讓女性對環境中的線索更敏感、更容易成癮與復發。另外,女性罹患憂鬱症的機率是男性的2倍,負面情緒與壓力,也是引發物質濫用的主因。
細膩易感,讓尋求情感連結、渴望被愛與接納,成為為數不少女性藥癮者的生命主旋律。
來到宜蘭市市區,這裡坐落國內少數專門為女性藥癮者提供戒癮輔導與安置照護的「渡安居中途之家」(簡稱渡安居),在這群均齡45歲、藥齡普遍超過20年的收容人姊妹身上,社工李瑋婷看見她們的共同課題,都是不斷填補成長歷程對於愛的缺憾。這些缺憾往往與功能不健全的原生家庭相關。她們時常來自衝突、暴力、忽略照顧、以金錢取代親情,或成員組成複雜的家庭,甚至父母本身就是成癮者。而在華人社會重男輕女框架下,一些個案在家中被視作多餘,有的則被迫提早長大擔負家計,感到自己不值得被愛。「台灣的研究顯示,合併兒童負向經驗的女性個案比男性多,」嘉南療養院成癮暨司法精神精神科主任李俊宏說明,兒童負向經驗和精神疾病的發生,以及自殺行為的關聯很強,有這類經驗的女性,一旦接觸到成癮物質,常會將其用於處理過往的創傷,導致難以自拔。
背離原生家庭,倚賴伴侶、欠缺戒癮支持的女性藥癮者
李瑋婷觀察,由於早早離家尋愛,少女離家後容易踏進社會灰色地帶,在謀生過程涉入色情或毒品犯罪。她們的第一口毒品通常來自密友或伴侶,之後的藥物來源倚賴男伴,當兩個人都成癮,藥錢入不敷出,就鋌而走險販賣。來到渡安居的姊妹,幾乎都觸犯販賣、轉讓的重罪,平均出入監所3次。
悲傷的是,替男方擔罪的情形還十分普遍。
草屯療養院成癮治療科主任黃介良指出,一些女性明明只吸食,卻替販毒的伴侶攬罪,「因為她工作能力不足,所以由她進去關,先生在外面繼續工作賺錢,這是無奈也很務實的。」研究顯示,貧窮、低學歷、欠缺一技之長是女性藥癮者的共通議題。用藥習慣不同、欠缺社會支持系統,更難讓她們踏上改變的第一步。李瑋婷分析,男性藥癮者傾向在社交場合和同儕一起施用,而較常用藥排解負面情緒的女性傾向獨享,「除非用到過量送急診,或另一半被抓,否則她們很難被發現。」台灣的女性毒品在監受刑人約2,600人,相較男性近19,000人,她相信有很大的黑數。
且輿論對女性藥癮者更不寬容。「成癮是一種有社會不良觀感的病,在刻板印象裡,成癮的女人不符合乖巧、遵守道德規範的樣貌,給人的觀感比男人更差,」桃園療養院臨床心理師林楊林說。
連原生家庭的支持系統都有性別差異。研究指出,男性藥癮者的支持網絡約半數來自親屬,我們也在採訪過程發現,同樣是藥齡超過20年的更生人,在復歸社會的路上,男性有較大機率獲原生家庭接納,供給經濟來源甚至納入家族事業,女性則普遍靠自己或另一半支援。在戒癮門診,林楊林常看到中年成癮男性被媽媽帶進診間,「兒子坐在那,等媽媽處理所有手續。」雖然還沒有具體統計,但就醫療人員經驗,由家長陪診的男性比例較高,女性則主要由伴侶陪同。
來到渡安居前,在毒品危害防制中心工作的李瑋婷,很常在社區遇到藥癮男性啃老族:「他們沒有工作,卻一副『沒關係,家人會無條件接受我』的樣子。我們實際跟家人談,家人有很多害怕跟抱怨,卻也捨不得撒手。」相對地,成癮女性或許與家人較疏遠,也傾向倚靠伴侶,原生家庭的支持就較薄弱。
她們被貼「壞媽媽」標籤,其實孩子常成為戒癮動力
而在復歸路上至為關鍵,也最能凸顯性別差異的,是女性的生育議題。
「社會為她們貼上壞媽媽標籤,其實她們也關心孩子的發展、希望成為孩子的典範,」魏廉中表示,這會促使一些個案踏入戒癮的「行動期」。
對症下藥,從建立健康關係連結開始
「情感連結對女性而言很重要,同樣地,當你和個案建立好的關係,她們的回診率與療程完成率就會提高,」魏廉中表示,國外研究發現,女性戒癮治療的效果比男性好,觸犯刑事案件比例顯著降低。
李俊宏則建議,若能透過社會安全網的建置,避免兒童在家庭中產生負向經驗,後續就可節省很多戒癮成本。另外,由於女性成癮者施用物質過程容易受到親密伴侶影響,英國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 NHS)就將伴侶治療納入戒癮療程。不過戒癮形同拿掉兩人的連結,讓關係中的問題與本質無所遁形,有些人不敢面對、選擇打退堂鼓。
從邁向復元的女性身上,李瑋婷看到3項特質。「她們期待自我成長,明白離開中途之家後只能靠自己,所以非常認真工作存錢;也有個案繼續念大學,因為想讓小孩看到媽媽很努力。其次,她們樂意用自身過來人力量幫助他人。另外,復元後的男性會將心思放在穩定工作、養家活口,女性則保有好奇心,也比較會享受生活,剛就有姊妹問我Switch(電玩遊戲機)一台多少錢,」李瑋婷笑著說。
陳鳴敏最後一次接到第二任丈夫的消息,是通知她去認屍。黑道大哥出獄後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意氣風發,被人發現時已過世一段時間,但她一眼就認出來。
兩人那時已離婚,她仍全程打理後事。「我最近還常想到他,坦白講,我的男人算不少,他是我真正有愛過的人。雖然我們不是那麼幸福美滿,甚至像真正夫妻的時間也不過1、2年。可能真的愛得很刻骨銘心,也可能源自沒辦法在他死前幫到他(而有遺憾)⋯⋯又或許,我不知道什麼是愛吧。」
第一季的Podcast最後,有聽眾問陳鳴敏,若能搭時光機回到過去,想對當年的自己說什麼?她的答案是告訴高中的自己別跟爸爸嘔氣。父親過世時,正是她無法無天的日子,她很遺憾父親帶著對女兒的壞印象離開。
但父親不也傷害了妳?她又開始自省,自己在那當下也沒做好女兒的角色。「我不後悔人生發生的每一件事,有這些經驗,才有現在的我。」
時光是無法倒流了,但她至少有機會彌補身為人母的角色。一雙藥癮寶寶兒女都有過敏毛病,女兒外加氣喘與異位性皮膚炎,每次發作,都會虧她「到底是誰害的?」她想起一位服務過的藥癮孕婦,孩子生下來是無腦症,不禁感謝天主對她的寬容,自己多麼幸運,能有重新學習當媽的機會。
她的LINE頭貼,是她與兒女、未來媳婦與柴犬狗女兒的合照。走過風浪,她終於明白平凡生活的可貴,名利與江湖,都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