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生活

天剛破曉，面對鏡子看了又看，深怕鬍渣沒有剃乾淨，小心翼翼地繫上好不容易從衣櫃裡翻出來的黑色領帶，看了看手錶，指針顯示還不到五點，木柵還沒起床，不過老馬已經準備出門，畢竟今天可能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天。
老馬跟輔導員約五點半，可是心裡頭不知道在擔心什麼，早早就出門踏著焦急的步伐，在中途之家附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思考著關於家的事情，不是現在住的這個家，是那個有爸爸媽媽的家。
上了輔導員的車之後，車行緩緩，大清早的路上都沒有什麼車，老馬看著窗外風景遞嬗，慶幸自己夠老，有著滿腔的故事可以分享，不單是跟輔導員炫耀，是一場跟自己對話。
老馬曾經相當輝煌，跟著漁船乘風破浪，享盡酒店的五光十色，走在路上意氣風發，聲聲大哥聽在耳裡盡是藏不住的欣喜，覺得生命就該如此呼風喚雨。但老馬也有過無助徬徨，在看似榮華富貴之下，其實也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用錢解決，不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像是來自父親的一聲問候，那是老馬所奢求的，更遑論幾次夜歸抵擋不住睡意靜謐在客廳沙發時都換不到父親的一雙正視，遙不可及，老馬在父親的生命中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但其實我爸也不是一直都不理我」，快速道路上車輛奔馳，老馬頂著清晨刺眼的斜陽道出。老馬說父親還是有主動跟他說話的時候，碎念的時候，罵人的時候，抱怨有個不成材的兒子的時候。老馬笑著說父親很煩，每次開口總沒好話，但卻打從心底感受到幸福，次次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父親。

「可是我爸還是真的很煩，我很討厭他，只是我也很愛他，好希望他可以因為我感到驕傲」，隨著車流排隊抵達快速道路的出口，彎進了通往安養院的小路。老馬經常一個人來看爸爸，跨過半個台北市，也悔過了近半世紀氣盛荒唐。年近花甲的老馬非常思念父母親，但是因為家中經濟早被自己拖垮，無力再負擔房租，只好將父母親送至安養院享晚年，自己也繼續過上反覆進出監所的生活。

「其實這次在裡面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好怕的感覺，覺得出來後我會一無所有」，車子緊鄰路邊停好，老馬氣派說這是自己的老地盤，帶著輔導員去吃當地最好吃的米粉。最近一次離開監所恰逢母親節前後，老馬獨自一人從台北看守所風塵僕僕來到木柵，還背著在工地被帶走那天所用的後背包，還有工頭發給每人一頂的安全帽，那畫面看起來很是滑稽，甚至有點可笑，不過老馬的語氣相當誠懇，急忙請輔導員幫忙可不可以打電話給安養院，想要趕進安排時間探望父母，輔導員看著牆上的時鐘覺得也晚了，勸老馬隔天再打電話，先把行囊安頓好來。「很急！我真的很急！我很怕沒機會再看到我爸媽了！」，老馬的語氣相當嚴肅和急促，也是至今再也沒看過的激動。是生氣的，氣輔導員什麼都不懂；是害怕的，怕沒有機會聽到父母的關心了；是難過的，想著為什麼親人年紀大了要獨自承擔著病痛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我以前很喜歡聽張三的歌，那是李壽全唱的，傾訴漂泊與悲傷，就像是我的寫照一樣」，餐點上桌，香氣撲鼻，老馬那雙炯炯的雙眸看著外頭。那天是個下雨天，可是基隆路可沒有因此打烊，下班時間汽機車喇叭聲嘈雜，讓輔導員差點沒有聽到電話響起，不過還好有接起來，「我爸走了，下午」。其實老馬曾有機會去看父親，不是在養老院，而是在急診室，掙脫疫情探視的繁瑣規定，卻還是被家人間的不信任給擋下，長年沒有聯絡的姊姊打了通電話給老馬，說父親人在急診室，狀況很好，沒什麼事情的話就不用來。老馬似乎也覺得不該出現，不知道是因為拿工作繁忙當藉口，還是懼怕舟車勞頓的辛苦，抑或是姊姊終究築起了一道防線，但是老馬知道已經給家人帶來太多傷害與失望，所以沒有怨言，只好接受。即便心裡頭真的很想去看父親，老馬也只好悶了一口氣然後在結束與姊姊的通話後假裝如常的看著電視吃過晚餐匆匆上床睡覺，去逃避那不禁胡思亂想的漫漫長夜。

「你看我，帥嗎？」，車子停在養老院門口，告別式也是辦在這裡，老馬下車，關門，轉頭，對輔導員比了個讚，然後拖著中風剛好的身軀，蹣跚但仍舊堅強的腳步前行，身形佝僂，眼神昂首，展現了許久未見的驕傲。其實對於父親的離開，老馬坦言不知道該如何去訴說，好像會很難過，但又覺得還好，卻仍覺得不捨，可是也說不清不捨什麼，可能是失去了還可以照顧父親的機會，也是因為即將少了一個可以期待再見面的對象，老馬又改口，好像都不是這種感覺，那好模糊卻又很真實的痛楚，更像是來自於意識到一生渴望在父親面前被引以為傲的願景已然消逝，終將成為遺憾。

老馬憨厚，堅強，待人和善，至少在中途之家的時候是如此。輔導員常在想，或許是心裡頭有什麼過不去的檻，才會讓一個人有著如此大的轉變，但那終究是自己的議題，沒有辦法由誰來幫忙解決。然而生命也是如此矛盾，在與父親永別的場合上，或許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了，老馬也要表現最驕傲的自己，像是在告訴天上的父親，「老爸，你有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