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一塊小小的生魚片一千二,我也吃過。」社工陳鳴敏現在的午餐是一個大碗公,裡頭的白飯蓋著幾樣簡單的青菜、炒肉片和豆干。她看了一眼:「我以前是不吃這種的…。」她身上以前穿的是黑標Burberry,車庫裡有四台賓士輪流開。
(陳鳴敏現在的模樣,完全看不出有一段吸毒、販槍的荒唐過去。)
她當酒店小姐,當黑道大哥的女人,入獄那天的午間新聞標是:「黑道女魔頭落網。」四十六歲的她,身材圓潤,笑聲爽朗,像是剛去公園跳完土風舞的社區媽媽。她把過去說得很清淡:「男人去坐牢,留下來的生意嘛,就賣賣槍,賣賣葯,做點偽卡生意而已。」
她從小是名校好學生,父親是警官,管教嚴格,「成魔之路」是從一台50CC的機車開始。那年她十六歲,「我爸不買給我,我就去打工,當辦公室小妹一個月才五千,太慢,電玩店一個月三萬三。」
工作場所出入複雜,錢存到了,也染上了安非他命,二十年來社會流行過的毒品,她沒有一樣錯過。隔年索性「轉職」當酒店妹,二十一歲生下兒子,不到一年就離婚,把小孩交給夫家撫養,此後只見過兒子三次。陳鳴敏的青春歲月按了快轉鍵,別人一輩子來不及經歷的,她幾年間全過了一遍。
年輕只知玩樂,簡直是快樂當雞了:「當小姐我就當是在玩,陪酒陪唱歌,完全樂在工作。」之後的劇情就跟八點檔一樣,酒店小姐戀上黑道角頭,生了女兒,嫌生活無聊,做起偽卡詐騙和毒品買賣。這些黑錢不能存銀行,就鎖在家中保險櫃,「我出門抓一把放皮包,多少錢我也沒概念,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買,不覺得這些錢是錢。」
雖是歹路,她走得十分「幸運」:她吸毒二十年,曾經用葯後太茫,翻車沒死成;感情受挫,自殺七次,也沒死成。一般吸毒者時常進出監獄,陳鳴敏既吸毒也做跨國販毒,竟從沒被捉過。直到三十歲那年,警方查槍,搜到滿屋子毒品,陳鳴敏第一次入獄。「上教化課,老師要我們回憶過去生命經驗,我想到我曾經墮了七次胎,突然很內疚,還想到我兩個小孩…,就哭不停。」
(陳鳴敏過去身材清瘦,照片中的她其實剛吸完安非他命與女兒合照。)
荒唐歲月表面風光,心裡卻愧疚,「我常想到兒子,覺得對不起他…清醒的時候會想,葯茫的時候也想…但就是不敢去找他。」出獄後,她體重從四十一公斤胖了四十公斤,四處求醫,最後才發現發胖是因為腦垂體長了小瘤,造成內分泌紊亂,腫瘤則可能是長期用葯的後遺症。
出來混,終究要還。
「我胖到懶得化妝,懶得買衣服,物慾真的也少了,發現不買那些東西,也不會死。」出獄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去當清潔工,「我隱暪前科才得到這份工作,我那段時間,不敢正眼看人,永遠低著頭說話。」當清潔工之外,還到大賣場當銷售員,「我存錢…想帶兒子出國。」
為了補償錯過的時光,也為了道歉,她挑了在泰國看Show鬧哄哄的場合,小聲問兒子:「你會恨我嗎?」兒子隨口答了不會。她終於開口:「媽媽其實想跟你說對不起,一直沒機會說,希望你原諒我。」兒子落淚回答:「我知道妳當時有妳的難處。」女魔頭最幸運的並不是江湖走跳這些年總能在最危難時化險為夷,而是還有機會親口對親人說抱歉。
「只要他還認我這個媽,我就覺得我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愧疚的還有始終陪在她身邊的女兒,陳鳴敏葯癮發作時會對她拳打腳踢,「她三、四歲我就打她,最可怕的不是打她這件事…,而是我打她的時候,竟然覺得很爽。」命運待她何其寬厚,女兒現在唯一的抱怨是,媽媽懷孕時還在吸毒,害她現在有嚴重的過敏和氣喘,抱怨聽起來像撒嬌。
陳鳴敏後來念了社工,和NGO團體一起協助成立一家「七品聚」中途餐廳,廚房工作人員全是煙毒犯的更生人,這是他們重返社會的暫時安身處。陳鳴敏那一碗公的簡單飯菜,就是員工餐,也是她每天的午餐。「我看到那些出獄的毒癮犯,就像看到當年我為了生活去當清潔工…,毒癮犯出獄時大多想重新做人,只是沒機會,只好又回到舊環境。」繞了一圈,這一頓簡單的員工餐對她來說,得來是如此不易。
華服、美食、青春美貌全都一去不返了。三十年前的生命叉路是為了一台機車,她從好學生變成女魔頭,又從女魔頭變成現在的社區媽媽,社區媽媽還考上了台北大學犯罪研究所,一切回到了原點,她現在靠一台機車代步,但不同的是,她騎車在上班的路上,想著女兒,想著兒子,此生從來沒有如此滿足過。
出處:鏡周刊(文/鄭進耀、攝影/賴智揚)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61128pol002/